最近我承蒙作者的招待，在公演的最后一天观看了堀田善卫的剧作《命运》。这部剧本身很有趣。但这不是我想写的对象，故在此不谈它的内容。这部剧里只有一个细节让我耿耿于怀，那就是作为主角的中国母女俩，她们的名字里有一个字是相同的。我忘记了准确的名字，记得一个叫香雪，一个叫美雪之类的，总之“雪”这个字是共同的。这使我无法释然，难得的鉴赏也受到了妨碍。
在中国，亲子间绝对不可能共有名字。直到数十年之前，家长的名字还是禁忌，不可直呼或书写。现在禁忌是解除了，不过不可能变化到亲子间共有名字的地步。也很难想像将来会产生这种情况。这是因为，在中国共有名字中一个字（如果是一字名，则是偏旁部首被共有），它表示的是同辈关系。香雪与美雪，表示的不是姐妹，至少也是同族间的同辈关系，因而绝对不可能表示母女关系。就算将来在中国废除了宗族制度，也不会立刻转向日本式的万世一系类型。两者的原理不同。为了使香雪和美雪表示母女关系，首先要废除它表示同辈关系的习惯，并进而改为采用袭名制度，这恐怕是不可能的。
因为堀田是我的密友，故在致函表示感谢他招待的同时，我也直率地表达了上述意见。于是他回答说，在我指出之前，谁都没对他提醒过这一点。这令我又一次感到惊讶。堀田善卫即使在文士中间也被视为中国通，恰恰就是他，犯了这个在我看来是重大的、让人怀疑他中国通身份的错误，而且不仅如此，剧本从原作在杂志发表到上演直至最后一天，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重大的错误，至少没有人认为需要就此劝告作者进行订正——这究竟该如何理解？
我想，这不是堀田一个人的不慎，而是日本人整体上对中国的无知与冷漠的体现。进而可以说，这是历史上对中国侮蔑感的延长，至少也与那延长不无关系。为了消除这侮蔑感，也为了找回日本民族的自信心，堀田做着他的工作。他的善意无可怀疑。但就是这堀田，竟然没有注意到日本与中国文化的根本之差。日本人的中国认识就浅薄到了这个地步。
我并非真的了解中国，而且对于中国文学只有水准以下的知识。我只是偶然注意到了堀田的不慎，自己其实也犯着同样的甚至更严重的错误。而且，这种情况也不仅仅限于我一个人。
日中关系在一年前走进死胡同，至今仍不见改善的希望；即使改善了，恐怕也很难设想会立即奠定友好的基础。这是因为，我们日本人在整体上没有建立将来友好的构想。重要的是建立构想。为此，必须有国民规模的认识，当然还有与此并行的偏见之消除。必须下更大的功夫去促使这种机运的形成。姑且先来精读《中国古典文学全集》吧。比如，如果《颜氏家训》等等能够普及，那么，就不会对有关中国家族制度的初级层次的错误视而不见。把这个《全集》作为对那些受招待去中国旅行的家伙们进行资格审查的基础文献，如何？这是玩笑话，可也不仅仅是玩笑。
（孙歌节译自《竹内好全集》第12卷。该文发表于1959年6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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